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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07月09日

富春江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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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桐庐是因为著名的《富春山居图》,不是那部名导名演员做出的电影,而是元四家之一的黄公望晚年耗费七年时间所绘制的国宝级文物,完成时,他已八十高龄。这幅被称为“画中兰亭”的巨作绘制在六张纸上,被接裱而成七百厘米左右的长卷,几经易手并遭焚画殉葬后,遗存部分以上下两卷分别在浙江省博物馆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。

如果说隋唐是宗教画的顶点,那么元明清则是山水画的巅峰。我曾经满怀仰慕地买过几本山水图册,对着俨然为时间所催黄的纸卷观摩,一幅幅饱蘸独属于中华神韵的画作透过视网膜击向灵魂深处:疏淡的,犹如绝世美人轻描淡写的一抹眼波,于方寸之地清绝一片;浓厚的,如同将士长枪上被血染透又干涸的红缨,是生命沉淀于轮回中的重重碾过;设色的,是破除荫翳的一刃柔光,充满了鲤鱼跃龙门的鲜活生动;水墨的,将文人最高级的审美汇聚收集在一方小天地,却又以线条墨团泼洒出无数恢宏的世界……

我实在忍不住这份儿诱惑,夏天出游时,在天南地北的各种风光里坚定地选择了杭州市桐庐县,为着富春江,为着文人们内心向往的意境,携家带口地去吧,将这幅传世名图具象化在脑海里。

画富春江最出名的是黄公望,写富春江最知名的,莫过于南北朝的吴均,他在《与朱元思书》说:“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,奇山异水,天下独绝”,写江,是“水皆缥碧,千丈见底”,写江边,是“夹岸高山,皆生寒树”,可见其水之清冽、其山之秀峻。夏天去,虽是酷暑,但两岸浓荫遮蔽,一路均是翠色烟熏,足令人恍惚欲醉。

以富春江漂流之名踏上机动竹筏时,正是八月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,吾儿对着宽而长的静水深流一脸倦怠,恹恹倚着竹靠背抱怨,这也不是漂流啊,骗人。我啧啧两声没搭理他,转头去看风光,夏江水碧,人随着竹筏在江面游走,仿佛款款滑入画中。盛暑的吐息在空气里灼热着,眼睛被太阳弥封住似的睁开得很是费劲儿,只能眯缝着将视线砸向岸边绿色的草和远处层叠而来的山峦,求得舒缓与安抚。好静啊,没有人讲话,可以清晰地听到脚下竹筏穿破水体发出幽柔凉寂的“哔波”之音,直到吾夫宋先生第一个跳出来,跑到竹筏前头脱了鞋子将双足浸入江中,兴奋地召唤我和儿子,终于打破了沉默的气氛。

儿子困顿得紧,眼皮抬都不抬,睡得不知秦汉、何论魏晋。我则头摇得发誓一般坚决,谢邀,不必,怕水里有蛇——尽管概率并不高。宋先生不死心,一而再再而三催促,被我拧着眉瞪圆了眼的神态憋了回去,嘟囔两句方才罢休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,胆小如我,只愿意凑在视野开阔处尽情赏景,再搜肠刮肚编出一首平淡无奇的绝句:

且隐山居入富春,平烟秀树静风尘。

青峰勾取浮生事,回望蝉声送渡津。

元代山水画的题材中,“山居”是极为重要的一种,它直接反映了文人画家们的隐逸思想,其血脉根扎于前朝覆亡的痛惜、政治环境的桎梏、理想志向的破灭等众多因素的盘根错节中,将儒家之独善其身、道家之清净无为、禅宗之性灵修行交织一体,把元画送至艺术的神龛。黄公望晚年披着烟霞云雾奔波于富春山水之间,赏遍山中绝色,在一笔笔墨画里终是构建了属于自己的富春江。

与富春江相关,不得不提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便是严子陵。严子陵,原姓庄,因避汉明帝刘庄名讳被东汉史学家改姓为严,名光,字子陵,浙江余姚人,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同窗好友,著名隐士——这两个词如此矛盾,却同时挂在他头上。《后汉书》里记载,严子陵为避王莽祸乱隐居富春江畔,刘秀即位后派人四处寻找严子陵,终在富春山寻到,以“安车玄纁”的最高礼节三次求请才将他带到洛阳,一番拉扯之后还是被他推拒了事。有人说他高风亮节、不恋权势,有人说他虚伪做戏、沽名钓誉,最恨他的莫过于朱元璋,《明太祖文集·严光论》中记载:“昔汉之严光,当国家中兴之初,急需用人之际,却悠游林泉,不为君用。朕观当时之罪人,罪人大者,莫过严光之徒。”文字里一派咬牙切齿。决定人看法观点的,除了所处的位置,还有自身的见识,以及亲近之人的潜移默化,作为今人,唯有真正站在历史人物的立场思考,大约才能接触到几分真相。

去往据传当年严子陵裘衣垂钓处的路上,我扒在轮船的窗边,看到水里一片绿油油的植物,这不是当年在太湖里见过的蓝藻吗?我转头问一边的工作人员,他摇头否定:“有这个,是因为我们水质太好了,不是污染。”我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回去,好吧,我见识少,你说什么就什么吧。在曲折的水道里蜿蜒穿行,弯折的小山如一扇扇屏风铺排开,严子陵钓台便霍然现出颜面,只见山脚一片白墙黛瓦,几处亭台石坊,数株繁茂香樟,原是幽静的所在因为人声鼎沸便无比热闹起来。仰头看,山腰有东西两处石壁,西边是南宋谢翱哭拜文天祥的地方,东边那个才是传闻中严先生垂钓竿的所在——半山腰钓鱼,钓的不是鱼,大约钓的是真名士子风流吧。

沿着江边的路直行一段,一座高大的石坊迎面而来,正面是赵朴初题的“严子陵钓台”——这位老先生的墨宝在许多地方都能惊喜一遇;背面是宁波籍书法家沙孟海所书“山高水长”四个字,源自范仲淹为一旁祠堂所写的《严先生祠堂记》,可惜祠堂正在修整,未能一观。石坊后左侧两块石碑之间放着孙俪邓超夫妇的合影用来宣传——毕竟仰慕严子陵的人甚少,知明星夫妻者甚多。石坊正后方是一面照壁,顶有黑瓦,以白墙做底,黑色的收边里,是赭色底板用阴文刻着《严子陵钓台文》,树影在雕刻的文字上摇晃婆娑,一动一静中几千年的风波好似化于无形。

上山的石阶我爬了两节忽生退意,虽说咱们中国人最爱“来都来了”,膝盖的疼痛却提醒自己量力而为,还是在山脚歇歇吧。于是扯着儿子外甥外甥女们到桥上亭子里一顿拍照,拍完自己一个人往另一头探了会儿幽,最后坐在石墩上静静看着江水发呆,即使有这么多人,我依然可以透过这层热闹看到富春山深蕴于骨骼的遗世独立,正似范成大词里那句:两岸烟林,半溪山影,此处无荣辱。

以我所见,严子陵做隐士的目的不过八个字:精神自由、善始善终。以其狷狂耿直的性情,即便是明君怕是也容不得太久,权势之前安能挺立?幸好他隐居至死,不但收获八十高龄,还为几千年隐士文化树立了一座标杆,耕作之余亦能泽被乡邻。再见啦,此山此水此钓台,再作一首歪诗献上:

斜阳正起抱梢头,独坐山间钓未收。

富贵朱门浑似梦,江潮白首泛轻舟。